“小姐”,这样一个看来再普通不过的称呼,在我这辈人的心里,埋着长长的荣衰。
当我来到这个世上,“小姐”就是对未婚姑娘的尊称,虽然生在破落之家,从小也被人家小姐长、小姐短地叫得很顺耳,当然这也是小有资产的显示。也许是这个原因,解放后随着剥削阶级的打翻在地,这一称呼像是剥削阶级代号一样被淘汰了。如果一旦在你的名下出现,那就要小心,说不定前面有个“臭”字。
对此,我的敏感几乎是超前的。建国初我还是个不甚解事的少年,对革命和解放充满了激情,尤其是我参加江苏省第一届学生干部的培训,第一次走出家门过上军事化的集体生活,那真令人欢欣鼓舞。我满腔喜悦地写信告诉母亲在革命大熔炉学习的种种兴奋,回信也如期地盼到。不意,信封上赫然写着“刘志琴小姐亲启”,这真叫我发火,如今我已是无产阶级的后备军,又怎能是“小姐”?要是让同志们看到,该多难堪,这简直是对我的亵渎!愈想愈来气,把它撕得粉碎,扔进厕所冲走,母爱的温馨也补不了一声“小姐”对我的羞辱。这件轻慢我母亲的行为,多年来从没有后悔。
我是搞历史的,家里免不了有些旧书,有一次刚上小学的孩子,指着一本发黄的期刊问我上面写的“小姐”是什么意思,我懒得口罗嗦,随口搪塞她“是小姐姐”。忽地一想,不对,如果她遇上小姐姐,称呼一声小姐,这不是向火坑里跳吗?文革期间,谁敢承认自己是小姐?又有谁敢大言不惭地称对方为小姐?赶忙不厌其烦地重新解释。果然不错,在各种各样的批斗会上,我也一度作为走卒之类被吆来喝去,有一次不知从哪个角落突然冒出一句“小姐”,毫无疑问,这是冲我来的。与小姐划清界限几十年,居然又与小姐为伍!
小姐是什么?小姐不是什么。
据清代赵翼在《陔馀丛考》中说:“今南方扌晋绅女多称小姐,在宋时则闺阁本称小娘子,而小姐乃贱者之称耳。”所谓贱者即乐户或妓女,从魏晋即已沿用,元代《西厢记》称莺莺为小姐,小姐又变成官宦之家未婚女子的贵称。到清代又沦为勾栏妓女的称谓。
你说小姐是什么?不过是个称谓,如同桌椅板凳一样,是个为人所指的符号。可悲的是,它时贵时贱,约定俗成,又哪能与其较劲。但它一与阶段斗争挂钩,那就非同寻常,很有可能推演出无穷无尽的人事悲剧,如若再融进一己的情感习惯,要改口也并非易事。
改革开放犹如一夜春风换了人间,这久已疏远了的称呼,不知从何时冒出来,愈来愈加流行。对这一时髦用语,我还是久久难以启口,想不到一个偶然的机会突然吐了出来。
一次我挤在一个畅销品的柜台前,大家争先恐后地叫着小姐拿货,我在边角依然是慢声细语地叫同志,引得周围一些人看我的眼光都是怪怪的,不知是想到孔夫子入乡随俗的教导,还是急于想抢购!大喊一声小姐!殊不知几十年的惶惑,倾泻而出,不由得心里一震,营业员备加青睐,忙着把货送到我的面前。
有次到一个小城镇观光,这里是旅游胜地,又是旅游高峰时节,招待所早已客满,这是我非常中意的一个地方,又急于住下来休息,只有向服务员求情。不由得小姐长、小姐短地与她们商量。哪知这小姐一词在这里刚刚叫开,大约用这称呼叫她们的还不多吧,尤其是来自北京的文化人,引得她们喜不自胜,对我刮目相看,非常热情地接待我,终于找出一个床位。啊!这“小姐”还可以用来“行贿”。
半个世纪以来,这一称呼的是非荣辱颠来倒去,难道这也是轮回?